只有梅溪流不尽

2020-12-23 皮卡～来自浙江浦江网

在浦江南部连绵的群山中，有一座山叫雷公尖，大概山峰离雷公最近，所以民间给它起了这么一个特别的名字。它的东面就是草大坪、百药尖，西面是大黄岭、桐坞岭。雷公尖与附近的城窦山一样，松杉茂密，灌木丛生，孕育了一股涓涓清流，此为正源；而南边黄茅山下的水流经梅执礼故乡后，两股水流很快汇合到一起，就有了一个相沿至今的名字——梅溪（即梅江）。千百年来，青碧的梅溪流过北宋的钱遹、梅执礼，流过元明的柳贯、倪仁吉，流过晚清民国的曹梦岐、曹聚仁三兄弟，流过当代的柳村、方增先，自东向西经横木后，流到香溪，流进兰江。

雷公尖

流不尽的梅溪水，就这么安静平缓地流着，很少喧哗。

秋末冬初的一天，我出城向南踏上了寻访梅溪的旅程。

从浦江过桐坞岭，往左不远有一梅街头村，它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山村，但九百多年前，这里却出了个为官刚正严明、不避权贵的梅执礼。北宋崇宁五年（1106），婺州浦江人梅执礼考中进士，刚开始时授常山尉，未赴任。又敕令删定官，转任《九域志》编修。以后历任武学博士、中书舍人、给事中等职。一次，权臣王黼在家里宴请，席间盛陈女乐，又引导客人遍览府中园池楼阁。梅执礼当即正色直言，罢宴辞归，并寄诗进诫，弄得王黼很不高兴。不久，梅执礼被奏贬为蕲州知州，次年转为滁州知州。滁州因欧阳修的《醉翁亭记》而名扬天下，当地向来有供官炭的旧例，一到冬天，山上树木砍伐殆尽，梅执礼到任后奏请免供。当时，滁州百姓苦于盐税苛重，梅执礼又上书蠲免。百姓感于其官德，为他绘像立祠。宋钦宗即位后，召梅执礼为户部尚书。北宋末期，内忧外患，国运不济，金兵围攻京师后，梅执礼力劝皇上御驾亲征以鼓舞士气，结果被用事者阻挡。京师失陷后，徽、钦二帝作为人质羁于金营。梅执礼将父母托付给兄弟，“与宗室子昉、诸将吴革等谋集兵夺万胜门，夜捣金帅帐，迎二帝以归”，后因范琼泄露兵机未成。之后，金向宋勒索大量金帛钱币，梅执礼与同僚陈知质、程振、安扶假意周旋，以“百姓空虚，无从征集，故难从命”为答，拒不缴纳。金胁迫未果，遂将四十九岁的梅执礼砍杀。据村民介绍，为躲避金兵追杀，后来家乡梅氏家族四散逃难，现在村子里已不见梅姓，大多姓凌，发自浦江城里的凌宅巷。梅执礼是浦江走出去的一位社稷之臣、忠烈之士，后被宋高宗追赠为资政殿学士，谥“节愍”。

如果说处于政局动荡中的梅执礼是不幸的，那么后于他的文学家柳贯则要风平浪静得多，虽然他所处的时代正是崇尚武力的元朝，社会在发生剧烈变化，但他凭一己之力，努力维系延续着我们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，并为之作出了重要贡献。

柳贯，字道传，自号乌蜀山人，婺州浦江人。其先世居河东，宋建炎中柳贯七世祖柳铸开始迁杭，再迁乌蜀山，算起来应该与北宋灭亡有关。柳贯博学多通，文风沉郁，工于书法，擅长鉴赏古物和书画，累官至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，系元代著名文学家，与虞集、揭傒斯、黄溍并称“儒林四杰”。柳贯官位虽仅止于五品，俸禄不超过千石，但文坛上影响不小，他的诗以古硬奇逸见长，在当时受到广泛尊崇，有人称他是“文场之帅，士林之雄”，明代开国文臣之首宋濂就是他最得意的门生。柳贯一生著有《金石竹帛遗文》《近思录广辑》和《柳待制文集》等。他死后，戴良在《柳待制墓表碑阴记》中这样评价柳贯：“温如春风，肃如秋霜，粢如云霞之卷舒，凝如崖嶂之森峭。恢恢乎而有容也，汪汪乎而莫测也，澄澄乎而不可挠也。以之正家则家齐，以之蒞官则官治。蓋将无所施而不可。”

在浦江千年文化星空中，柳贯与方凤、吴渭、谢翱、吴莱、宋濂、戴良、张孟兼等，无疑是最为璀璨的那一部分。

相比较，明末清初倪大村的才女倪仁吉又是另一种命运。

浦江通化人倪仁吉，字心蕙，自号凝香子。其父倪尚忠，字世卿，号葵明，明万历进士。其兄倪仁祯，字心开，号株山，崇祯十年进士。明神宗万历年间，倪尚忠从广东顺德调到江西吉安任同知。倪仁吉生于吉安，所以她的父亲就把她取名为“仁吉”。倪仁吉聪明早慧，天赋非凡，加上父兄影响，使她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中得以成长，被远离朋党之争的倪尚忠视同掌上明珠，倪仁吉后来嫁给义乌吴之艺为妻。吴之艺是抗倭名将吴百朋的孙子，很有文才，夫妻之间诗文唱随，感情甚笃，可惜吴早逝。在长期孤独寡居的生活中，她不得不移情于诗文书画，或以诗言志，或以书抒怀，或以画寄情，在想象的世界里寻求寄托。清王士祯在笔记小说《池北偶谈》中称倪仁吉善写山水。其实倪仁吉在书画艺术上造诣颇深，尤以绘画最为著名，她的山水画自成特色，仕女画极妍尽态，其发绣成为一绝。居浦江县城倪家时，曾受邀为城东花台口洪氏宗祠画壁画，花卉羽毛，栩栩如生。倪仁吉著有《凝香阁诗集》《宫意图题语》《宫意图诗》《山居杂吟》等。《明诗综》载其《弹琴》一诗：“梨花小院舞风轻，漫理冰丝入太清。一片梧桐心未死，至今犹发断肠声。”语言清新，凄婉动人。

回望历史，聚焦文化，梅溪流域可以说人文荟萃，名家辈出，柳贯和倪仁吉不过是其中的两个罢了。到了当代，这种势头依然不减，花鸟画家柳村的枇杷梅花名闻遐迩，人物画家方增先更是异军突起，一幅《粒粒皆辛苦》使他一举成名，成新浙派人物画的领军人物。

据《光绪浦江县志》记载，清代这一带为浦江通化湖塘里，全县七乡之一，下辖七都十九图。民国时改为蜀溪、陵溪、密溪和洪溪四个乡。解放后分横溪和白沙两个区，这些地方以前一直属于浦江南乡，以后行政区划调整才划到兰溪，向来以出产稻麦、蚕桑、毛猪、茭白、桐油、栚子、蜜枣、蜂蜜等土产闻名。其中，杨梅就是这里的名产。每到梅雨季节，一树一树的杨梅由青到红，由红变紫，浦江城里的大街小巷便出现挑担叫卖的乡亲，红紫的杨梅上面覆盖几枝青绿的叶片，令人垂涎，细雨中几乎成为一道风景，年年如此，至今如此。

两岸密使曹聚仁

梅溪经过的这些地方，溪水滋润的这片广阔平原，村落星罗棋布，蒋畈就落脚在此。蒋畈村落虽小，却出了个乡村平民教育家曹梦岐，一个不肯认命的人。曹氏祖先当年背了宗谱从金华洞井迁居到蒋畈这个小小的村落，以种田挑粪为生，到清光绪年间，快三百年了。到曹梦岐这一代，读了几年书，他要到浦江城里去应县考，结果被浦江童生认出，指明他是金华人，便给赶了出来。受了这场打击，曹梦岐只好辗转证明自己的籍贯到金华赶考秀才，并以第一名的成绩压倒全场士子。因此，曹聚仁出道之后喜欢称自己是“金华佬”，并引明末清初大说书家柳敬亭为自己的族人（柳原本姓曹），连陈肇英老人当年把他介绍给闽中人士时，他仍然坚称自己是“金华佬”而非“浦江佬”，个中自有一段辛酸。但是他对浦江城里去的文史老师朱芷春推崇备至，因为朱师引导他读了王船山的《读通鉴论》，受此影响以后索性做了王船山的门徒。再说曹梦岐中了秀才后，又跑到杭州去应清末最后一科的举人。举人没有中，却带了康梁维新变法的思想回来，并且立即实行起来，办学校，兴实业，放小脚，在穷乡僻壤做起种种启蒙工作，以改变这里烟馆赌局盗窃盛行的风气。蒋畈育才学园就这样不依不靠办起来了，仿佛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，照亮了乡村的夜空，受过育才教育的学生前后加一起超过三千人。曹梦岐在文化教育上下足了功夫，他关心社会治安，培养民间新风，提倡敢作敢为的立身之道，除旧布新，兴利除弊，诞生出一种朋友们称道的“蒋畈精神”。可惜到一九四二年，日军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浙赣战役，浙东各县大部分沦陷。蒋畈在日军的扫荡攻击下，火光所至，育才的校舍、堂楼、橘园和樟树下的泥屋荡然无存，整个蒋畈变成一堆瓦砾。赤焰之下，曹家仅存三间老屋，至今还竖在那里，显得寂寞冷清，又有谁知道它们曾有一段光荣的历史，象征着勇于进取的蒋畈，不屈不挠的蒋畈？！碰巧，我在这里遇到了曹氏后人曹兆元女士，我当面向他表达了我对梦岐先生的敬意。

乡村教育家曹梦岐的三个儿子曹聚德、曹聚仁、曹聚义以后分别走上了不同的道路：曹聚德一心一意要做大企业家，先是与妻子汪能咏一起办了浦江最早的启文女校，让女孩子也能背起书包上学堂，后又募集社会资金建了浦钟公路；曹聚仁自称是一个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式人物，当教授，当编辑，当记者，当作家，写了大量文字，著作等身，堪称文章高手，曾多次往返香港大陆推动两岸合作；曹聚义又叫曹艺，帮曹聚仁办过刊物，以李鯈笔名写过不少短小精悍文风激烈的杂文，被鲁迅誉为“赤膊打仗，拼死拼活”的人，抗战时期出任过湘黔线的军需官，晚年定居南京。

曹聚仁故里

梅溪流经的地方不仅有蒋畈，还有潭头、近外阳和塔山脚。蒋畈与塔山脚中间隔了一条梅溪，蒋畈姓曹，塔山脚姓王，曹聚仁的原配夫人王春翠就来自塔山脚。曹聚仁在上海办《涛声》周刊，替他画乌鸦商标的王琳也是塔山脚的。迄今，塔山脚村口溪岸上仍有好几株古樟树，巨大的枝丫蓬勃伸展，投下一片绿荫。古樟旁边有一座六墩五泓的通洲桥，那是一座廊桥，梅溪碧绿的溪水就从桥下轻轻流过，几乎波澜不惊。挂钟尖就在桥边上，山的形状的确像一口倒扣的铁钟，始建于清末的文昌阁就在山顶，附近长有不少麻栎，这样的好山水大概是要出几个像样的文人的。1956年，曹聚仁以南洋商报特派记者身份，肩负使命，从香港到内地采访，途经金华感慨不已，信手写下了《夜过金华车站》：“梦回夜半是金华，默对北山苦忆家。竹叶潭深留旧网，挂钟尖外送飞霞。桥头一觉黄粱熟，叱石非羊世事麻。只有梅溪流不尽，古樟丛柳乱归鸦。”时光如水，多少往事系于一身，如今黄粱梦断成追忆，很容易让人想起宋代词人李清照的那首《武陵春·春晚》。那一年，曹聚仁五十六岁，正是感时伤怀的年龄。这位章太炎先生的大弟子，标榜自由主义的文化人，抗战军兴之后毅然走出书斋，到前线报道淞沪会战和台儿庄抗击日军侵略的新闻记者，暮年面对家国世事半世颠簸，怎么会不浮想联翩呢？